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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言情小说 已经出版的言情小说

这是古城稀松平常的一天。

  天气闷热,夏虫参差鸣叫,老人坐在树荫下打蒲扇,偶尔招呼路人:“侬大阿里气(你到哪里去)啊?”

  路人抹抹额头汗:“切崴(吃饭)。”

  问话人点点头,目光看向街市。从热闹的街市穿行而过,沿古朴马路前行,拐进那条小巷,就能到那家“老书店”。店名就叫“老书店”。一面斑驳白墙、木棱玻璃窗,窗台上放着两盆不知名的花。此时店门锁着,一个老人扒窗内望,嘴里念叨一句:“八成又去派出所了。”

  身后自行车车轱辘碾过不平的石板路发出声响,老人回头看到张晨星从车上下来。老城里骑自行车的人少,青石板路颠簸不平,一趟骑过去,屁股要开花;逢雨天路滑,一不小心摔个狼狈也常有的事。

  “又去派出所了?还没有消息吗?”问话的老人是马爷爷,在巷子里住了一辈子,对这巷子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清清楚楚。

  “没有。”张晨星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拿出钥匙开了那把铜锁。

  “明天还去吗?”

  “还去。”

  张晨星把前后门都打开,初夏的穿堂风把纱帘微微掀起,也把张晨星的T恤吹贴到细瘦的身上。她像刚抽穗的麦子,待开花灌浆。

  马爷爷跟在她身后,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水壶,拐到屋后去接水烧上,又打开木柜拿出自己的老茶缸,丢进去几根绿茶。

  马爷爷在张晨星的二手书店里办了卡,一个月一百块钱,书随便看,也兼职帮她看店。再过一会儿,另外几个老人也到了,彼此寒暄一声,各找了个地方坐下。与其说是书店,倒更像老人托管,在这家潦倒的书店度过百无聊赖彼此关照的一天。

  张晨星的工作台上摆着一本破旧的书,是她昨天接的生意。书页发霉、边角起了毛,封面上依稀写着几个字:“赠友人:离别之时方知光阴苦短。”剩下的字模糊不清,主人仔细回忆仍旧想不起当时情景。

  “那就这样吧!书能保住也挺好。”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擅长和解。

  马爷爷给茶缸添水,凑过去看了眼那书:“这个可要费不少功夫。”

  “是。”

  张晨星话少,简单答了就埋头伏案,继续翻着那本书。三言两语亦可洞见些许人心,每每此时,都像与别人的生活打了个照面。

  二手书店和旧书修复是张晨星的生计。这生计仅能糊口,偶有结余。书店里大多数的书都是从前父母开书店留下的,算来也有几十年。日子过得兵荒马乱,只有翻开书时心里才有片刻安宁。张晨星一头扎进书里,任它外面细碎声响,她已然与世隔绝。

  马爷爷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再摇摇头。

  这样的日子如此反复,掐指一算,已过了八年。

  老人心疼张晨星,在店里无人的时候终于走到她面前敲敲桌子。张晨星抬起头,戴着手套的手轻轻离开那本书,仰头看着马爷爷。

  “你那个姆嬷,不找了行吗?”马爷爷对张晨星说:“你二十六了,这眼看着人生好时候,你天天去派出所、去寻亲会、守着这家不赚钱的书店,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张晨星低下头,继续检查书页。

  “派出所说你不用天天去。”

  “今天是因为别的事。”

  马爷爷深知张晨星倔强,摇摇头,走了。再过会儿端着一个铁饭盒放在她桌上,饭盒里装着十余个馅儿大皮薄的饺子:“今天馅儿大!”

  “谢谢马爷爷。”

  “后头吃去,我给你看着。”

  张晨星点点头,拿着饭盒去屋后,倒了点醋,认真吃起来。张晨星吃百家饭长大的。

  十二岁丧父,十八岁母亲离家出走,突然就剩孤零零一个人。饿得狠的时候,站在灶前不知从何下手。邻里觉得她可怜,家里做饭多带一口,装在饭盒里放在她窗台上,担心她脸皮薄,敲敲窗走人,连个照面都不打。少年张晨星透过窗缝看人离去的背影,时间久了就能吃出那一天的饭是哪家人做的。

  这会儿一边吃饺子一边拿出手机,看到寻亲会的赵叔叔给她发消息:“晨星,你看看线索库,有人传了张照片,好像是你妈。”

  张晨星打开电脑,进到线索平台,看到有人在她的帖子下发了一张背影照,并附言:“像楼主要找的人。”以及拍照的时间及地点。

  张晨星看了两眼,关掉电脑。

  她在帖子里附了多年前母亲的照片:正面、侧面、背影、坐姿、站姿、卧姿。张晨星的母亲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哪怕是在泛黄旧照片里,仍能看到眼内的柔光。

  拥有这么一双眼睛的母亲,留下一封不足百字的书信,走了。

  那照片背影与记忆中的母亲到倒有几分相像,跟帖人留下时间、地点,并未留下联系方式。张晨星几口吞了剩下的饺子,把书店扔给马爷爷,准备出去一趟。

  这么热的天,自行车座被太阳晒的烫屁股。接了瓢凉水倒上去,眼见着车座冒了热气。再泼几次,终于不烫。骑车朝巷口走,看到拎着大包小包满头是汗的周茉。

  “去哪儿啊?”周茉对她喊。

  张晨星捏车闸停下,腿支在地上:“去代售点。”看到周茉一条细白的胳膊被塑料袋勒出了红印,下了车接过她的东西放到自行车后座上,调转车头向里走。

  周茉扶着东西跟在她旁边,对她喋喋不休:“我们单位发了排骨,待会儿我妈红烧了晚上给你送去。我还去市场买了一个大西瓜,到家就冰上。”

  张晨星闻言看了眼她手腕上尚未消退的红印,又转过头去。

  “你去代售点干什么?这次要去哪儿?”

  “买票去汉中。”

  “那么远呀!你要不等几天,我请假陪你去喽。”周茉讲话浓浓的尾音,黏黏糊糊,异常好听。

  “不用。谢谢。”

  “汉中你还没去过,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周茉把西瓜放到窗台上,回身拉着张晨星手:“我跟你去,我刚好想出去玩呢!”

  “你主任开了你。”

  周茉在一家银行做行政,工作琐碎辛苦,收入也仅够糊口,跟张晨星一样。但她自己很喜欢,用她的话说:“行政好啊,每天跟人打交道,我非常喜欢跟人打交道。”

  张晨星把周茉送回去,骑车去火车票代售点。

  城市本就不大,从古街出去穿过一条马路就是另一个世界。就那么一下子,车水马龙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

  代售点的人早就认识她,问她:“这次去哪?”

  “汉中。”

  “还是普通列车?”

  “是。”

  “希望这次不跑空。”售票阿姨把票递给她,眼从花镜下抬起来,又叨念一句:“跑空了就当去玩了。”

  张晨星接过车票,说了声“谢谢。”

  她早已习惯“跑空”,从南到北、从西到东,火车载着她去到一个个陌生的城市、乡村,不知与多少派出所、信息墙打过照面。她抱着一个相册,相册上是母亲刘明月的经年旧照。到了那里逢人就问:“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大多数人避她不及,少数人站在那里仔细看一眼,摇摇头。

  回家前张晨星去了一趟旧货市场,花了不到二十块钱淘到一个拉东西的小车。回到书店,从自行车架上拆下小车立在门口。

  天擦黑的时候周茉来了,一手抱着半个西瓜、一手拎着一个保温饭盒。头发挽成丸子,笑起来眯着眼。

  “张晨星我跟你说,今天我妈炖这排骨绝了。”

  两个人坐在小院子里,一张小矮桌,两个小竹凳,面对面吃饭。

  南方小城夏夜潮热,不出片刻衣服就贴在身上。周茉指尖捏起张晨星T恤:“看你瘦的。要不是胸前还有那点可怜肉,真以为你是男生呢!”

  “多吃点肉!”周茉把最后两块排骨夹到张晨星碗里,连带着肉汤倒进去:“我妈说了:肉汤拌饭,长肉快!”

  张晨星低头吃饭,顺手将汗湿的齐耳短发捋到耳后,露出未被晒黑的那一小块肌肤。

  周茉恍惚以为自己对面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年,少年短发、寡言、一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像是要跟这个世界激烈交手。

  是在张晨星妈妈走后的某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张晨星终于出现,黝黑厚重的马尾不见了,一个透着青色的圆脑袋,她自己剃了光头,仿佛心灵经历一场圆寂。没人敢多看、亦没人敢多言,只背后偷偷议论:“怕是要出事了。”张晨星没出任何事,只是她的头发再也没长过。现在的长度已经是过去八年最长的一次。

  “我明天一早走,书店托付给了马爷爷。”张晨星送周茉出门,把立在外面的二手车给她:“带走。”

  周茉深知张晨星好意。她从来话不多,像跟所有人不熟,关心一个人也不太明显,甚至不会将好话说出来,比如:那么热的天你抱着西瓜和排骨,太累了,用这个方便很多。

  她从来不说。

  周茉假意拥抱她,果然人还没贴上,就被她的手拦住:“再见。”

  “再见就再见。”周茉嘟囔一句,拉着小车走了。

  小车轱辘在石板路上发出声响,响动穿透悠长夏夜,张晨星一直站在那,直到周茉推开家门,才转身回去。

  从门里上一把生锈的老锁,穿过书店,回到院中。

  皓月当空,形单影只。

  张晨星抬头看了会儿月亮,终于是回到书案前,拿起那本旧书,细细翻看。

  她做旧书修复,先把每一页的内容通读。

  尤其是扉页赠言,经她手的每一本都被她熟记于心。就像在读别人生命里暗喻的故事,每一本被修复的旧书,都有一个故事可以讲。

  夜渐深,提笔在手边的日记里写道:

  “第2999天,无事发生。”

张晨星买的这趟车是普快,经停站多、乘客流动大。她坐靠窗边位置,把书包抱在怀里,有时低头看书,有时抬头看车窗外,又或者阂目靠在椅背上休憩,不发一言。

  由南到北,风景更迭,车窗外的一切由熟悉变陌生。

  身边人站起来指着窗外:“拍电视剧呢! ”

  “哪里?”

  “那里!站台上!”

  有人探头到窗边,张晨星身子后仰,目光落到窗外。也不像拍电视剧的阵仗,只有一架移动的机器和两个笔挺阳光的青年,对着一个拎着行李的人。站在机器前的青年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目光随身体侧动,一双深邃眼落在张晨星的车窗上。在看到张晨星之时愣了一愣,神情忽而有了一点温度。嘴角动了动,好像在说:张晨星?

  梁暮。

  繁星合唱团。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张晨星觉得它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退化成一个即将消失的黑点,如果没人提起,她永远不会再想起来了。

  列车车门关闭,车身缓缓启动,张晨星依旧面无表情,对突然之间冒出的故人并不欣喜、也不意外,甚至没再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去想,为什么世界这么大,而他们在一个站台打了个照面。

  她心里只有汉中。她要去汉中,心里就只有汉中。直到这个地方被新的失望占据,在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个麻木的地名。火车上跋涉二十余小时,当她背着书包站在汉中火车站的时候,周围熙攘忙碌。她快步走出火车站,拿出地图来看,最终找到火车站附近的青旅。

  张晨星像很少一部分老人,对这个现代文明社会不太熟悉。她的手机功能很少,而大多数时候,她用地图、钢笔这样的工具。

  “可以帮我煮一碗面吗?”张晨星长途奔波,只吃过一桶泡面,现在人有一点虚脱。身上又附着火车上的味道,泡面味、汗味、香水味,狼狈不堪。

  “么麻达。”店主这样回她。

  她去过很多地方,大概猜出这句方言的意思。就点点头:“谢谢。”

  房间里四张上下铺,已经有人入住。张晨星抽出洗漱用品和毛巾把书包扔到空着的上铺上,转身走进卫生间冲澡。等她出来时,短发还滴着水,店主在门口敲门:“有面条,饿的来吃。”

  “我来。”一个姑娘从床上跳下来,笑着对张晨星点点头,跑到公共区的餐桌前坐下。

  张晨星坐在她对面,沉默着为自己盛了碗面条。青旅老板好心,5块钱一个人管饱,还做了肉浇头。张晨星吃了一口,察觉到对面的姑娘在看她。

  在张晨星的认知里,住在青旅的人总想交谈。他们迫切的需要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或看到不同的世界,从而丰富自己的想象力。又或者期待通过这种方式建立更多的情感链接,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热闹深刻。这些人中的大多数是热情、善良的。

  “你自己来玩吗?”姑娘终于开口:“认识一下,我叫唐璐。”

  “张晨星。”

  “你好酷,刚刚你进门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唐璐指指张晨星的头发:“比很多男生还要酷。”

  “谢谢。”

  张晨星不擅长与人攀谈,对唐璐扯扯嘴唇算是笑了。三口吃掉碗里的面条,对唐璐点点头拿碗去洗,然后放进消毒柜里,又爬上上铺放下帘子,进入到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疲惫的身体挨到柔软的被褥,顿时被抽空所有力气,闭眼就是光怪陆离的梦。旅人在这间房间出出进进,都没有太大声响,期间有人在小声交谈,只言片语也钻进张晨星梦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直到第二天睁眼,透过薄纱帘看到天边薄雾晨曦,才彻底回到现实世界。

  张晨星拉开遮挡帘,下床动作很轻,洗漱回来以后看到唐璐坐在床头看着她。张晨星对她点点头,背上背包就走。身后有响动,看到同样背着背包的唐璐。

  唐璐个子不高,巨大的登山包比她高出一个头。

  “你要去哪儿?咱俩搭个伴吧?都是女生,互相照应。”唐璐小跑几步到张晨星身边,两个人并排站着,堵住狭窄的走廊过道。唐璐的笑容被昏暗的夜灯吞掉,只有那口白牙清清楚楚。

  “对不起我不是去玩。”张晨星拒绝唐璐,转身走进汉中的清晨。她还要坐三个小时客车才能到目的地,那里没有景点也鲜少有旅人。客车一个小时一趟,背着大包小裹的返乡人挤上去,车厢里满是张晨星听不懂的乡音。拿出随身带的那本书、塞上耳机,却有人拍拍她肩膀。抬起头看到对她微笑的唐璐。

  她还是选择跟上了。但她这次没有说话,坐在张晨星身边,也塞上耳机听歌。期间唐璐睡着了,将头靠在张晨星肩膀,没有隔阂,好像张晨星是她的老朋友。

  三个小时的车程,两个人没有交流。直到下了车,张晨星爬进客车下方行李仓帮唐璐拿出她的登山包,唐璐才说:“结个伴吧!我知道你是来找人。”

  张晨星背背包的动作顿了顿,终于认真看了一眼唐璐。她的眸子黝黑平静,看人的时候冷静专注。

  “我也来找人。”唐璐将自己的背包掂了掂:“我找我好朋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晨星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她也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跟她有同样的执念。

  “我好朋友说她出来写生,给我发最后一条消息的时候说她在汉中。然后人就消失了。她爸妈也找不到她。这是我第五次来汉中了,我对这很熟。咱们搭伴吧!”唐璐讲话像机关枪,根本不给人反应余地:“我之前见过一个来找人的,跟你一样。不愿意跟人讲话,性格很孤僻。但都不是坏人。”

  张晨星收回目光,从背包里拿出打印好的寻人启事去信息墙上贴。唐璐也从包里拿出来去贴。

  两个人沉默的张贴,刻意避开覆盖其他人的寻人消息。那信息墙上满满的纸张,有一半是寻人启事。唐璐那张启事上,年轻的姑娘背着画板,一条牛仔背带裤,笑容灿烂。

  “我小时候以为大家都是一样幸福的,有爸爸妈妈好朋友,读书、工作,现在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这世界上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唐璐贴完自己的,帮张晨星抚平她的。

  “你妈妈真好看。”唐璐指了指张晨星的那张照片:“我都不需要问就知道是你妈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所有故人都说张晨星像妈妈,可张晨星不觉得。她看着面前的寻人启事,那上面的人如今变成什么模样无人知晓。

  这信息墙满满的消息,她们站在那半个小时,看到人来人往无人驻足。

  “很正常,大家都不会看的。因为那跟他们真的没关系。各自的生活已经很难顾及。”唐璐说:“但我却还是要贴,或许哪一天,就被什么人看到了呢!大海捞针,没有希望,却还是要捞。”

  “你去过寻亲会吗?公益组织?都去登记过吗?”唐璐问张晨星:“本地派出所要不要去?”

  “去。”

  “那我带你去,这里我来过很多次,熟。”

  “谢谢。”

  两个人选择徒步去,手里各自捧着相册,逢人就问:请问见过这个人吗?路人皆摇头。就这样一路问到派出所。

  都对这套流程很熟悉,派出所的同志在库里查消息,对她们说:“你们要找的人失踪人口库里已经备案了。如果有消息我们会联系你们。”接了两杯水给她们:“喝点水休息休息。”转身又去处理其他工作:拖欠工资的、打架斗殴的、女儿失踪的,都是人间疾苦。

  “得,又是跑空的一天。”唐璐跟在张晨星身后,烈日当空,晃得人睁不开眼。唐璐掏出帽子戴上,路过小店时拉着张晨星进去,也买了一顶送给她。十块钱一顶帽子,不贵,但张晨星摇摇头:“谢谢你。我不需要。”

  “你怎么不需要啊!”唐璐跳起来将帽子丢到她头上:“你是找人又不是寻死!好多人寻死前还要画好看的妆呢!看你都晒红了!”

  那顶帽子扣在张晨星头上,又为她增了几分冷峻。

  “太酷了太酷了!”唐璐围着她转圈:“张晨星同学,是不是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啊?”

  张晨星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深刻接触的人少,也不太能看出别人是否喜欢她。只是对唐璐说了声“谢谢”,并请她吃了一份热米皮,喝了一瓶冰峰。

  “张晨星,咱们待会儿去找旅馆,先把不值钱的行李放进去。然后再出来吧?”

  “好。”

  “你先陪我去一下这里的中学,有一个美术老师总组织学生写生,每次都会帮我看看。我待会儿买一副画笔送给人家。”

  “好。”

  “那你呢?你下午什么安排?”

  “去打印,然后发单子。”

  “行,我陪你。”

  唐璐是真的对这里熟悉,美术老师收下她的画笔,把这几次去的地方告诉她:“一直没看到,会不会你的朋友去了其他地方?”

  “或许。没事,我有时间就会找她。”

  “那这位朋友呢?也是找人?”

  “是。”唐璐翻开张晨星的相册:“这个人老师有见过吗?”

  美术老师仔细看了很久,摇摇头又猛然点头:“有一个!很像!”他有点激动,起身踱步回忆,终于记了起来:“这里!我写给你们!”

  唐璐扭头看着张晨星,她坐在那里,并没因为这句话有别样的激动,只是拿过相册默默装进书包,而手指却微微颤抖。

??张晨星和唐璐并行人烟罕至的路上。

  “如果真是你妈,你会哭吗?”唐璐问她。

  张晨星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恨她吗?”

  “我只是不懂。”

  张晨星很困惑:那么爱我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怕我阻拦她吗?她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张晨星很困惑,甚至有很多时候,亲情已经在她心里弥散而去。而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后面有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唐璐突然转身招手:“嘿!老乡!停一停!”

  她们遇到了好心人,分文不要,载着她们去了目的地。

  进了村口,张晨星拿出老师给的照片比照:那面土墙与照片上一模一样,上面写着:植树造林、造福后代。

  唐璐探过头来看:“是这里了是这里了!我真替你高兴!张晨星!”

  张晨星却停下脚步。

  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将她包围了,令她无法再前进。是生是死、是或不是,都是沉重的答案。

  院内那扇破旧的门开了,张晨星看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女人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竹筐。细高条的身子,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娃娃。一边走一边对那娃娃说着什么。

  神情样貌,分明都是十年前的母亲。

  真的很像。

  但不是。

  眼神相碰,女人满是遇到陌生人的困惑,身后的孩子指着她们认真说道:“不认识的陌生人,不能跟着走。”显然母亲教过这样的话。多好的母亲。

  她转身就走,唐璐跟在她身后:“是吗?是吗?”

  “不是。”张晨星说不是,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却仍能听出顿挫来。

  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数不清了。

  来的时候不觉得辛苦,走的时候被抽干一身力气。

  如此往复。

  岁月流逝,人也会跟着流动,相貌、身材、神情,没人会永远停在年轻时候。

  “张晨星你别难受,这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如果容易,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一辈子见不到想见的人了。”唐璐跟在她身边安慰她,紧接着哎呦一声。

  张晨星回过头看到她正蹲着捂自己的腿,被路边的铁丝划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唐璐眼里蓄着泪水,颤着声说:“太疼了。”

  张晨星走上前蹲下身去,从背包里拿出紫药水和棉签,拉过唐璐的腿:“忍着点。”

  唐璐点点头,当紫药水擦到伤口上之时,突然放声大哭。

  “我再也不来汉中了。她一定不在这里了。如果她在,为什么我来了这么多次都找不到呢?”唐璐崩溃了:“她应该去了别的地方,去了她说的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的地方。”

  “她一定很讨厌跟我们有关的世界,不然她不会不辞而别。”

  唐璐的好朋友薇薇跟她一起长大。

  那年暑假两个人说好要一起来汉中旅行写生,唐璐却因为家里有事临时改了行程要晚两天到。两天而已,薇薇消失了。

  她们心里都赋予这件事美好愿景:她只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生活。而从不肯承认,她或许已经离开人世。

  唐璐哭得非常厉害。

  两个人坐在土道边,都被唐璐突如其来的悲伤情绪吓到了。张晨星不太会安慰人,她自己很少流泪,也因为与人相谈甚少。除了周茉,没人在她面前哭。

  唐璐的哭泣令张晨星手足无措,终于还是别扭的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这不怪你。”她这样说了句。其实她是懂唐璐的心情的,她或许一直被愧疚所困,恨自己改期那两天。正如她偶尔怀疑自己是母亲的拖累,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

  唐璐终于止住哭泣,抹了把眼泪,拉着张晨星的手站起来:“走吧,还搭那个叔叔的废料车回去。”

  “好。”

  两个人爬上废料车,路上颠簸,她们在车上东倒西歪。一个坑洼,瘦小的唐璐差点被颠下去,张晨星顺手拉住她。

  唐璐看了她一眼,笑了:“张晨星你知道吗?你这个人看着冷血,但其实很善良。”

  “依照你说的,讨厌我跟着你,可是你却总是会照顾我。”

  “你是个好人。”

  唐璐的喋喋不休拯救了这段枯燥难过的旅程,当她们回到汉中县城以后,张晨星背着书包跟唐璐告别。

  “别啊!”唐璐拉住张晨星的手:“这会儿没车了!你看看几点了!”

  “还有最后一班。”

  “没了没了!”唐璐拉着张晨星,自己则向地上坐去,死活不松开张晨星的手。直到最后一辆车开走,她才松开:“你看,我说的吧?没有了!”

  张晨星并没跟她生气,只是站在那等她下一步安排。

  唐璐主意多,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不如咱俩晚上逛逛小县城的夜市?”也不等张晨星回答她,就主动拉着她的手:“张晨星,人跟人之间相遇不容易。明天分开之后咱们俩大概率一辈子不会再见面了,不如就做一天的好朋友,向对方说点心里话好吗?”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俩去夜市买好吃的,买完回到旅馆。咱俩那个破房间别的不行,推开窗就能看到国道。”

  “咱们把心事说给国道听,没准儿,它就能把它捎给我们要找的人。”

  唐璐想: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从儿时起就在一起的好朋友呢?是不是只有我的朋友从人间蒸发了呢?我们在少女时代彼此倾诉的秘密从此再没有机会说起,你喜欢过的少年也将结婚,岁月巨变,而你对此一无所知。我很遗憾,也非常难过。

  深夜的国道有很多大车经过,巨大车灯像洞悉一切的双眼,偶有鸣笛声由近及远直至融进夜幕中。

  她们并坐在窗前,看着一辆又一辆货车消失不见。

  “我可以一辈子找不到她,但我希望她用她喜欢的方式活着。你呢?”唐璐问张晨星:“你有什么话想对你妈妈说吗?”

  “没有。”

  “一句都没有?”

  “没有。”

  张晨星不是善于表达的人。她只有在童年时候最快乐,那时的她坐在简陋朴素的院子里听父亲给她读书,母亲往往会端来一盘西瓜。那些被西瓜清甜味道填满的夏夜,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这些年她过得很辛苦,但她身在其中,又不觉得有多痛苦。好像时间久了,她对“痛苦”这件事变得钝感。世人谁不痛苦?

  第二天天不亮张晨星就起来了。唐璐抱着枕头睡得很香,张晨星把紫药水和棉签放到桌上,什么都没有说,悄然出了旅馆。

  她习惯了一个人上路,哪怕遇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姑娘,她也不会多留恋。

  于她而言,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旅程。有人向西,有人向东,有人终其一生不再相见。

  她又用接近两天的时间折腾回家,走到书店门口的时候孩子们刚好放学。马爷爷正在招呼家长:“过来给孩子办张借书卡,不比图书馆近?”

  “办就办。”

  没多少钱,一百一张。张晨星走这几天,马爷爷和周茉开了六张卡。看到张晨星的神色,马爷爷什么都没问,仍旧笑着招呼别的家长办卡。

  等张晨星进门,他也跟进去,指指书桌:“这几天的钱和借阅表都在里面了。新会员资料也在里面。”

  “好的,辛苦马爷爷。”

  张晨星把东西一一从书包里拿出来,拿到那本相册的时候动作慢了些。终于还是把相册放进抽屉里。又从包里掏出一罐蜂蜜放到马爷爷手里:“给奶奶通肠。”

  马爷爷笑了,沉甸甸一罐蜂蜜,只有张晨星这个傻子才会从千里以外的汉中背回来。

  张晨星关了店门很认真的冲了个大澡,当她从卫生间出来,周茉已经坐在院子里了。

  她又爬梯子了。

  “来来来,我妈今天心血来潮做的糖醋排骨。”

  “谢谢。”

  “这次有没有新鲜事啊?”

  “没有。”

  “那我有。”周茉对张晨星眨眨眼,凑到她面前小声说:“我们新来的那个主任,今天送我回家了。”

  周茉像少女,藏不住心事。说给别人听,又担心别人大嘴巴。张晨星嘴严,又安静,她可以放心的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告诉她。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如果没有张晨星,周茉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呢,真的没什么事要告诉我吗?”周茉问她。

  “在去汉中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多年未见的人。”

  “哪个?没听你说过。”

  “不重要。”

  她在火车里,他在站台上,匆匆一面。如果不是那双眼与从前无异,张晨星甚至认不出了。

  所以时光是流逝的,流逝的时光带走很多东西,譬如天真、歌声、少年在夜色中奔跑;也会带来一些什么,譬如在某个不知名的站台重逢。

  再分开。

  “也对,你身边重要的人我都认识。我不知道的,那就当作——”周茉拉长声音:“陌生人论处!”

梁暮和萧子鹏从酒坊出来的时候已近黄昏,临河之处白墙灰瓦倒映水中,与天边赤色霞云一同铺在河面上。一辆自行车由远及近颠簸,是静谧河面上唯一的动态风景。

  古河不宽,两人站在这边望河面,又欲抬头笑那骑车人。

  梁暮话至嘴边猛然顿住,小声念出一个名字:“张晨星。”

  “谁?”

  “张晨星!”他在对岸伸手大喊:“张晨星!张晨星!”

  “疯了吧!站台看见那个?”萧子鹏斥他一句,也跟他跳着脚喊:“张晨星!”

  对面人像没听见一样,拐进了小巷。

  “得。没看见也没听见,或者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像在月台那次似的。人家真认识你?”萧子鹏在一边落井下石,梁暮却不做声,眼望着对面那条小巷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晚上你自己给老胡打电话。”

  “导演是你!”

  “爱谁谁!”梁暮丢下一句狠话抬腿走了。一路沿河岸小跑,上了那座桥,一眨眼到了河对岸,消失在自行车拐进的小巷里。

  巷子里散落店铺,从这头走过去,面馆、咖啡馆、水果店,倒也齐全。梁暮来这座城市一年有余,走街串巷,独独没进过这里。再向前走,看到一家牌匾破败的书店,一台自行车靠墙立着,梁暮停下脚步。

  他走得急,这会儿略微气喘,双手叉腰站在窗前休憩,与窗内望天的张晨星眼眸对上。

  重逢略显狼狈,在七月的南方古城里大汗淋漓。最气人的是张晨星,看见他跟没看似的,收回眼睛。梁暮向前一步,身子微微探进窗,看到她正低头摆弄手里的书,没有一点故人重逢的喜悦。

  而张晨星坐在那里的姿态、书店里的光影、书本的味道,与2000年的古城重合在一起。一切都很好,除了不理人的张晨星。

  梁暮的目光落在张晨星的短发上,跟她僵持很久,她都没抬头。

  梁暮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站了会儿,进门的时候要偏着头才不会撞到门框。书店里散坐着三两人,没有交谈、没有响动。

  也没有张晨星热情的招呼。张晨星坐在书桌前,还在摆弄那本旧书,短发随风而动,像不羁的少年。

  “好久不见啊,张晨星。”梁暮停在张晨星的书桌前,垂眸看她正在打磨的旧书。职业使然,目光迅速在张晨星周围找到很好的入境角度。张晨星很适合他的镜头语言:“我刚刚喊了你半天,你没听见?”

  “没听见。”张晨星小心收起那本书,仰头看着他:“有事吗?”

  “你还知道我是谁吗?”梁暮兀自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身体自在的靠在椅背上,长腿伸出去,一只胳膊自在的搭在桌子上,看起来像来找茬。

  “梁暮。”

  “你记得我啊?”梁暮满意点点头:“行,你还记得我。”

  他有心给张晨星几句重话,比如你看看你办的什么事儿啊?玩失踪呢?卸磨杀驴呢?欺骗一个无知少年的感情呢?可喜悦又从心底冒出来,顺着他心脏过咽喉到颅顶,最终从他的眼底冒出来。

  “我那天在站台看到你,非常惊讶。”梁暮指指张晨星:“你的头发,比分开时长了。”

  张晨星起身走到巷子上,留给店内阅读之人一方安宁,细瘦单薄的身体浸在夕阳薄雾之中,将世俗摒弃在光晕之外。

  梁暮跟过去站在她对面,在骑行车骑过的时候拉着她衣角后移一步,张晨星侧身躲掉他的手:“说话就行,别动手。”

  ......梁暮竟是不知一别八载,张晨星变成了一个不好惹的角色。谁好惹呢?梁暮也不好惹:“我问你,黄浦江边一别,是不是说好要给对方写信?你信呢?”

  “不想写。”

  “不想写你随便答应什么?”

  “逗你玩。”

  “真行。”梁暮微微笑了。他看起来不是十分随和的人,一张脸刀锋笔走,也有十分的性格:“那我直说了。”

  张晨星透过玻璃窗向内看去,李奶奶正踮脚找书。书架很高,她伸直手臂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你等一下。”张晨星打断梁暮,快步走进去,微微踮脚,指着那本线装《桃花扇》:“是这本吗?”

  “对,晨星,你帮奶奶拿下来。”

  “好。”

  张晨星把书递给李奶奶。这本书曾经有破角,她用做旧纸张翻新,现如今书还是那一本,却也完整干净。几个孩子跑进来,在靠窗的桌边摊开笔记本。张晨星把他们父母留下的便条各自转交,这才又走出去。

  梁暮一直等在外面,他不看手机、也没有东张西望,只是透过窗看里面发生的一切。张晨星面无表情招待别人,好像跟任何人不熟,又好像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默契。

  “说吧。”与人不熟的张晨星又回到梁暮面前:“说什么?”

  “说话不算话,气人。”梁暮原本准备放狠话,但话到嘴边偃旗息鼓,这句气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像在撒娇:“得了,我知道你在哪儿就行了。” 他犹记得最后一面,他们是在上海。黄浦江边晚风习习,她的光头和他的光头并排闪亮。现在想想或许在张晨星心里,少年时代的友情不过是尔尔,不值得回忆或者重叙。

  张晨星的眸子在落日余晖下散着一层冷光,与梁暮对视的时候不带感情。终于留下一句:“不送。”绕开他,走进屋里,将店门关上,把梁暮隔绝在店外,下了一道态度鲜明的逐客令。

  梁暮这次真生了气,身子探进窗:“张晨星你怎么回事!我招你了?”

  “你打扰我了。”张晨星对他说:“也打扰到别人看书了。”

  梁暮被张晨星气得心梗。

  他在书店外的巷子里走了一会儿。

  城市变化很大,现如今规划清晰,一半是老城区、一半是新城区。新城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老城区破败古韵、人间烟火。梁暮少时因为合唱团比赛,来过这个城市几次。他们住老城区,但比赛和排练的地方在新老城区交界。合唱团的老师们组织他们坐大巴在城市里穿行。

  从前梁暮觉得张晨星长大后会像她妈妈。

  他对张晨星的母亲有依稀印象,比赛时候一些家长会来观看。张晨星的妈妈是一个典型的江南美人,总是穿一件合身的丝绸裙,用木簪挽发髻,戴珍珠耳饰。少年时代的张晨星彩排时穿宽松校服与他人无异,正式演出时的服装却是她母亲亲手做的。梁暮犹记得众人围着张晨星欣赏她身上那件裙摆处绣着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风景,不破坏整体,又有克制的美。一次梁暮妈妈抽空跟合唱团一起来看比赛,还对梁暮说:“南方的妈妈手真巧。”

  那些年梁暮随合唱团去过很多地方比赛、表演,印象最深的却是这座南方小城。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他去读书,国内国外,真依了母亲的想法,爱上了艺术。毕业后开工作室,父母希望他留在身边,梁暮却选择了这里。

  巷子里的石板路政府修过一次,不比从前坑洼,墙角却仍然有薄薄一层青苔。正值梅雨季,连天细雨下个不停,难得雨后初霁,空气却潮湿憋闷。

  张晨星成年后不像她妈,像个炮筒。

  梁暮从巷头走到巷尾,气消了,最终又站在张晨星的书店门口。遇到出来关门的张晨星,对他视而不见,从门上开了那把旧锁。

  “张晨星,等等。”

  “还有事?”

  “我办卡。”

  “100一个月。”

  “我办3个月。”

  “那你进来,我给你写档案。”

  “你先给我介绍介绍会员套餐。”梁暮跟在张晨星身后,顺手按开了灯。张晨星节省,店里没人的时候只开书桌上那盏阅读灯。日子就是这样,收入不丰厚,这里省一毛、那里省一块,也能磕磕绊绊过下去。

  “每个月100,可以随时来看书。有免费的茶叶和开水。”

  “一天三块三,挺划算。”梁暮认真算账,又环顾店内,满满当当的书,没有一处额外装饰。真心爱书的人会没有任何杂念的喜欢这里,在这里,你只需要跟书交流就好了。这种感觉他多年前有过。

  张晨星说了必要的话后就停止了交谈,拉开抽屉拿出一支钢笔和一个手册推给梁暮:“登记。”

  梁暮很多年没用过钢笔,握笔姿势都显生硬,手一滑,指关节就被笔尖染了墨水。神情一顿,终于还是扯了张纸先擦手。梁暮有轻微洁癖,没法要求别人,只要求自己干净。擦了手又去写档案:姓名、电话、有效期,没了。没有身份证号,因为不重要;没有生日备注,因为店主肯定不会在生日这天给祝福。成年后的张晨星就是这个德行,虽然才交谈几句,但梁暮就是知道。

  梁暮交了钱,等张晨星的收据,张晨星摇摇头:“没有,登记了就算。”

  “那□□呢?”

  “每个月统一开一次。”

  “行。”

  “关门,不送。”

  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客套,将会员梁暮关在了门外。

张晨星需要赶工。因为前几天去汉中,导致手里这本书交工延迟。店里人不算多,但白天难免会有各种事耽搁,只有夜晚是安静的。

  冲了澡坐在书桌前,戴上手套,轻轻翻开书。这本书一共要修复三个问题:水渍、书页破损、字迹模糊。张晨星从上百种纸张中进行比对,终于找到适配纸张进行复刻。

  她一个人度过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最初的时候,她彻夜难眠。手边放着剪刀、菜刀、锤子、一根包了铁的棍子,一点响动就能让她从床上弹坐起来。不敢闭眼,就那么睁眼,后来索性坐起来看书。家里唯一有价值的就是父亲留下的一屋子书,一本一本看。白天睡觉,晚上看书。只在家里米面油全空的时候出门。街坊邻里几乎见不到她人,就彼此揣测:晨星不会出事了吧?最终派周茉来。

  周茉跟张晨星同年出生、同校同班上学,是张晨星最好的朋友。周茉翻墙进去用力敲窗,把蒙头大睡的张晨星敲起来,确认人活着,没寻短见,又翻墙出去通风报信。

  非常奇怪的是,张晨星后来没想过死亡。

  母亲的离开至少给了她一种信念,找到她、并把她留下那三万块钱摔到她脸上,自此跟她恩断义绝。就算要死,也要等到找到她以后。

  而梁暮的出现在张晨星沉重的生活里,连插曲都算不上,她甚至没跟任何人提起。

  梁暮是在第五天来的。

  他出了一个短差,给上一个人物补了后续镜头。母亲程予秋有时也会自嘲:当初要改变理科基因,结果力气用大了,儿子入不敷出,就差敲盆沿街乞讨了。倒没有程予秋说得那么夸张,梁暮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左手赚钱右手花,好歹算是独立了。

  梁暮读编导专业,成绩优异,毕业时也有制片人找他做小众电影导演,却被梁暮拒绝。理由是他要去做更小众的纪录片。

  制片人就劝他:纪录片导演那么多,能养活自己的没几个。梁暮对此不以为然:那就饿死我吧。

  梁暮脊梁硬、脾气臭、一条道跑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在这个社会是罕见的异类。人生百态,镜头记录真实故事,不赚钱也值得。但爱好也需要钱来养着,梁暮也不算太傻,搞了一个小工作室支撑着。刚刚兴起的旅拍、婚礼摄影、日常摄影,什么活都接。用客户的话说:高材生就是不一样,活好、价格高,就是服务态度差点意思。

  梅雨季的雨下得缠绵,檐下扯着水晶碎珠子一样。书店没人,张晨星从案前抬头透窗仰望,缓缓酸涩的眼。看到梁暮朝这边走。他没有撑伞,大步流星,黝黑的短发上能看到水珠,推开店门的时候带着外面的潮湿。也不用张晨星说他,自己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搓掉鞋底的水,T恤湿了薄薄一层贴在身上。

  “有水吗?”梁暮看到张晨星不抬头,主动跟她说话。

  “自己烧。”张晨星抬起沾着墨水的手向身后指:“那里。”

  梁暮也并不矫情,自助服务挺好。走到水龙头前洗水壶、接水、烧水。甚至从旁边的小盒子捏一撮绿茶丢到杯子里。转身去书架前找书。

  从一定概念上来说,张晨星算是一个富有的人,因为她有一间书屋。这书屋不花哨,书墙、书架、巷子里随手摘的花。眼前这朵花被丢到白色搪瓷杯里,视觉对冲,也算好看。

  梁暮找了本《沉默的大多数》,连同热茶一起放到窗边位上,找了张纸和一根铅笔,对着张晨星坐下。低头看了会儿书,过一会儿拿出笔在纸上乱画,偶尔抬头看张晨星一眼。梁暮好奇张晨星这几年的经历,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她。

  萧子鹏劝他别跟张晨星较劲了,原话是:“你热脸贴冷屁股,大老远喊人家,就差跟人家抱头痛哭了,人家呢?搭理你吗?”

  “就算绝交我也得知道她为什么变得这么无情。”

  “饭馊了你还要观察怎么变质的吗?没用吧?时间,是时间!”

  “你话这么多,怎么交活那么慢?那个求婚的催你呢!”

  萧子鹏无奈闭嘴,却还是对梁暮竖拇指:“你真牛逼,老师没说错。”

  梁暮手里这本《沉默的大多数》是由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首版,入眼就是岁月的沉淀感,读这样的书是一种精神享受。梁暮还真看进去了。

  梁暮不说话、不打扰,这让张晨星觉得他尚算一个合格的读书人。张晨星手里的书修复完成,在进行最后的校验。戴着手套一页一页轻轻的翻,精神高度集中,目不转睛。全部完成后已经过了中午,她饥肠辘辘。

  梁暮还在看书,张晨星奉行一贯的“有人就不用看着”的政策,把那本书包装完好,又裹了几层防水袋带着,出门去觅食,把梁暮一个人丢在书店里。巷子尽头有一家面馆,里头的素浇面吃十几年都不腻。

  门关了,梁暮才从书里抬头,看到张晨星这个“甩手掌柜”走进细雨里。她也不撑伞,利落短发别在耳后,梁暮只来得及看一个侧脸。

  被晾这了。

  萧子朋还在巷子附近停车场等着,问他:“战况如何?”

  “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喝水自己烧。”

  萧子朋发来一连串哈哈哈:“你们都修仙呢?不吃饭?”

  “她出门了,书店没人。”

  “…得,看店吧!”

  梁暮也有点饿,让萧子朋送吃的他不来,说他年老体弱不能淋雨;张晨星又迟迟不回来。在茶叶罐旁边放着两袋干脆面,他视线扫过去移回来,终于去拿了一袋。多少年没吃的东西了,入口香脆,还挺好吃。

  张晨星不知道去哪儿了,梁暮接连把两袋干脆面吃完,她还没回来。她不回来、他不能走。

  索性站起身在书店里走。

  梁暮在想:如果张晨星是我的故事,那我的镜头应该从巷子口开始。石板路、老青苔,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二手书店。要一镜到底,速度慢一点,扫过书架上的书,最终落到那张书桌上。或许可以回到黄浦江畔,他们坐在江边,他对张晨星说:“你可以用一样东西代替你的生命。”

  沉默的张晨星拿出一把小刀,从马尾上割掉一撮头发。

  “那我今天跟你同生共死。”梁暮拿过那把小刀,扯住短头发,也割掉一撮。

  这样的故事或许每天都在发生着。

  书店后门连接小院子,里面是张晨星住的地方。梁暮没有擅自闯入,也没探头去望,这是一种职业习惯。拍纪录片要懂得克制、做人也一样。

  张晨星两点左右才回来,衣服已然湿透了。她吃了面条又走路去邮局把书寄走,这才回来。她不喜欢打伞,绵绵细雨落在身上很舒服,有时走在雨里听到雨声落到堆着的破罐子上、野草上、花朵上的沙沙声响,会有回到十几岁的错觉。

  看到梁暮还在就对他微微颔首,推开后门穿过院子,回到屋里换了一身衣服。还是T恤运动裤,像复制粘贴一样,一点变化没有。

  回到店里打开电脑,去看上面的订单。张晨星也会卖一些二手书,她淘来损坏不严重的书,经过简单处理,留下一些,网上卖掉一些。

  总之就是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生意,赚不了大钱,仅够她养活自己。母亲留下的钱一分没动,甚至在这样艰难的时日里又存下近五万块钱。

  衣食住行开销很小,衣服穿几年,坏了缝缝补补,穿出去不觉得丢人;住在这里,虽然不方便,但她行动范围小,自行车就能代步;吃的更是简单,吃百家饭,但她会买了肉蛋送过去,赚钱都不容易,不肯占便宜。她没有太多世俗的欲望,房子、车于她而言都是身外物,哪怕你一身高定高奢站在她面前,她未必能认出来。

  梁暮对她换了一件一样的T恤是诧异的。

  二十五六岁的姑娘,都是爱美的年纪。张晨星素净着脸,继承了她母亲柔和的眉眼,却用短发和衣着把柔和打破,像那白搪瓷杯里的花。

  张晨星把包裹抱到桌上,几十本书,换成谁都会觉得沉,而她习惯了。食指上缠着创可贴,翻书页时不小心将手指划伤,手背略细腻、手心显粗糙,一双常年辛苦劳作的手。

  “帮你?”梁暮问她。

  “不用,谢谢。”

  包装袋扯开,书香溢出来。张晨星买到一批外国名著书籍,准备好好修复。

  “我可以看看吗?”

  张晨星顺手给他一本,又低头给书分类。

  她递给梁暮的是一本《堂吉柯德》,杨绛先生译版,这很珍贵。梁暮翻开来看,书页上似乎是前书主写的题字:别妄想世事永恒不变。书脊有一条深深划痕,内里又有读者的批注划线以及贴着的书签。这种感觉像是洞悉了别人的故事。

  “别妄想世事永恒不变。”梁暮念出声:“这说的不是咱们吗?”

  张晨星耳里尽是撕牛皮纸的沙沙声响,自动过滤掉梁暮这句问话。

  “所以买旧书的人多吗?”梁暮对这个感兴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喜欢用这种方式与一个可能永远不会相见的人进行交流呢?

  “不少。”

  “为什么呢?买新书岂不是更好?”

  “因为便宜。”

  张晨星不会拐弯抹角,她买这些书是按斤来、卖的时候按单本,却仍旧比现在动辄几十上百的书便宜。有一些爱书的人只看里面的内容,并不会在意这本书是新是旧。

  “旧书寄情。”梁暮总结了他的感受。

  张晨星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是在认同他说的话。

  “这套我买了,多少钱?”

  “50。”

  “的确是便宜。”

  梁暮付了钱,把书放在桌上,抬腕看时间,该走了。他和萧子朋晚上还有剪辑任务。好不容易正常说了几句话,该道别的时候却有两个孩子跑进来:“晨星姐姐好!”

  “晨星姐姐我干脆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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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i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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