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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运动时间 中国三次思想启蒙运动

本文节选自许纪霖《当代中国的启蒙与反启蒙》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1年10月出版

1978年以来,在中国的知识圈内部,基本形成了三个不同的文化权力场域:以重新塑造国家意识形态为中心的权力内部的理论界、以现代学院体制知识分工为基础的专业学术界和以民间的跨学科的公共领域为活动空间的公共思想界。这是三个相互渗透但又分化了的、有着各自场域规则的文化空间网络。一般地说,它们分别属于知识分子的政治史、学术史和思想史的研究对象。

90年代的中国思想文化界,是一个重新分化的年代。在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之中,中国的公共知识分子在文化立场和改革取向上,以“态度的同一性”形成了共同的启蒙阵营,但这一启蒙阵营到90年代,在其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化。围绕着中国现代性和改革的重大核心问题,知识分子们从寻找共识开始,引发了一系列论战,并因此产生了深刻的思想、知识和人脉上的分歧,形成了当代中国思想界的不同断层和价值取向。

就中国思想文化界而言,90年代同80年代的一个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从“同一”走向了“分化”。80年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的了解比较有限,各家在观点上虽然有争论,但知识结构大致相同,思想趋向也相对同一。然而,到90年代,知识界发生了重大的分化,这些分化一方面是因为90年代中国所发生的一系列深刻的变化,标志着当代中国正经历艰巨而痛苦的历史嬗变和社会转型,而且也为学术思想的突破性发展提供了充分的历史可能和坚实的经验基础。另一方面,中国思想界面对社会激烈的变化,力图从理论上予以新的解释和阐述,从而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积极与现实对话的活力。

但由于知识背景、问题意识、工作假设乃至视野和方法的差异,思想者针对同一现象往往得出迥然相异甚至针锋相对的结论,从而引发不同话语之间的猛烈碰撞,形成了--系列在海内外学术界具有重大影响的思想文化论争。通过这些论争,中国知识界的思想分化到90年代末基本完成。短短的十年时间,公共空间被重新封建化、割据化,一个统一的公共思想界不复存在。1980年代的中国思想界,与同步进行的中国现代化变革紧密相关。中国的改革从总体来看是一个自上而下、由体制内部的权力中心向体制边缘和外部空间逐步拓展的过程,随着变革的深人和问题复杂性的呈现,思想界也处于不断的分化和重新整合之中。

在80年代,最值得重视的是80年代中后期的新启蒙运动,其上承70年代末开始的思想解放运动,下启90年代,成为当代中国的又一个“五四&34;。90年代以后思想界的所有分化和组合几乎都可以从中寻找到基本的脉络。新启蒙运动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思想运动,有渴慕西方现代化的同质性诉求,又有对其进行批判性和反思的潜在性格。文化态度的同一性与思想内涵的异质性,构成了新启蒙运动混沌的表象和复杂的内在分歧,成为90年代中国思想界分化的渊源所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如果说社会/政治变革的源头是1978年底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话,那么,作为新启蒙运动前身的思想解放运动,则起源于稍早一些的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

中国的这场改革,一开始是从体制内部发动的,而且是在权力中心进行的,因此带有明显的自救性质。改革的发动者们在毛泽东时代并非异端分子,也是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实践者。只是到了“文革”后期,他们从亲身的痛苦体验中日益明确地发现此路不通,遂从乌托邦社会主义理想中分离出来,开始探求一条以“四个现代化”为中心诉求的、世俗化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提出,实际上为告别乌托邦社会主义传统、转向世俗化社会主义提供了理论上的合法性。思想解放运动,首先意味着从毛泽东和斯大林的传统社会主义教条中解放出来。从这一意义上说,它可以被视作马克思主义内部一场路德式的新教革命。

应该说,思想解放运动起初的理论预设具有明显的科学主义特征,即曾经被毛泽东时代政冶/道德立场优先性所压抑的唯物论科学主义:生产力是衡量社会进步的唯一标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等等。无疑,这一重新将人的物质生活而非精神生活、将知识的优先性重新置于政治/道德优先性之上的唯生产力论和经济决定论的科学主义,当时在冲破假化的教条主义束缚方面,曾经起到了非常革命的作用。然而,它在主流意识形态之中,却被凝固为一-种世俗导向的实用主义。考虑到种种复杂的制约因素,中国的世俗化社会主义领导者采取了以经济改革为主导而非苏联戈尔巴乔夫的政治改革为主导的改革策略。于是,作为一场权力体制内部的思想解放,究竟能够走多远,立即在改革倡导者中间发生了尖锐的分歧。路德式的新教革命,常常是以梁启超所说的“以复古为解放”的方式实现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复古”在当时的极限只能是马克思、列宁或延安时期的毛泽东。

但另外一批处于权力边缘的马克思主义者如周扬、王若水等,显然走得更远,他们不仅需要唯物论的科学主义论证已经发生的经济改革,而且需要--种批判性的人道主义支持一场更重要的政治变革。他们的“复古”,几乎走到了马克思的尽头,即长期以来被正统意识形态所忽略而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视作原典的早期马克思---那个重视异化和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马克思。在他们看来,社会主义之所以出现“文革”这样的历史悲剧,就是因为忽视了人道主义,忽视了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也会发生异化。80年代初,当唯物论的科学主义随着改革的深人逐渐保守化的时候,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接过了思想解放的旗帜。1983年3月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大会上,由王若水、王元化等人起草的、以周扬名义发表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可以视作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作,其影响也随着该报告在权威的《人民日报》上发表而达到了顶峰。

然而,到了改革和开放加速发展的80年代中期,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却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将思想解放运动推向一个更广、更深的境地。这首先是因为周扬等人都是体制中人,虽然不再处在权力的中心,但不少人仍然居于体制的核心地带,一方面众所瞩目,另一方面也是靶心所在,体制留给他们回旋和发挥的空间越来越狭隘。思想解放运动欲保持与发展自己的思想成果,必须在体制的边缘和体制之外,开拓一个新的思想空间。其次,“以复古为解放”的思想解放运动,既然已经逼近了原点,那么其内在的逻辑便决定了非从老祖宗那里解放出来,否则便无法继续向前发展。

事实上,现代化改革实践中提出的大量问题已经远远不是马克思早期思想所能解决得了的。西方的马克思主义后来与自由主义合流,演变为社会民主主义。同样,中国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面临着一个与启蒙思潮合流的问题。不过,欧洲是启蒙运动在前,马克思主义在后,后者是在前者中产生并批判、超越了前者;而中国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却面临着批判乌托邦的社会主义历史使命,不得不以一种新启蒙的方式,容纳西方资本主义的现代性。

这样,作为思想解放运动逻辑和历史发展顺乎自然的结果,新启蒙运动便呼之欲出了。

1984年,是奥威尔同名的反乌托邦小说描绘的可怕岁月,但在中国,却是走向文化新启蒙的历史时刻。在这一年的思想界,出现了当时来说并非那么引人瞩目的几件事情:《走向未来》丛书第一批正式出版、中国文化书院成立和新一代青年学者开始成为《读书》杂志的主流作者。第二年,北京一批学院的知识分子成立了《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我们有理由相信,1984—1985年是新启蒙运动的发端。

新启蒙运动是思想解放运动的历史延续,但它的重心却发生了变化。如果说思想解放运动主要诉诸政治变革的话,那么,新启蒙运动的诉求却转移到了所谓的“文化的现代化”,上。从世俗性社会主义追求器物层面的现代化,到人道主义马克思主义要求制度层面的现代化,再到新启蒙运动追求文化层面的现代化,这在当时被视作改革在(泛)文化结构上由浅而深、步步深化的一种必然归宿。“文化的现代化”的这一诉求,后来被有些批评者认为有“荆轲刺孔子”式的思想误置或“文化决定论”的嫌疑。的确,当年的新启蒙运动如同“五四”一样,的确有某种林毓生所说的“借思想文化以解决问题的途径”的“文化化约论”倾向,然而,只要我们将其放在改革开放20年较长的历史语境中来考察,就会发现这是中国知识分子一次重要的历史转变:他们通过文化言说的方式,从政治/意识形态体制和知识的专业学科体制中逐渐分离或超脱出来,在民间开拓了新的思想空间,重新获得了文化的自主性和精神的公共性。

这种自主性和公共性在20世纪上半叶曾经有过,但在1949年以后的全能主义体制中丧失殆尽。思想解放运动虽然重新开始争取这种丧失了的精神,但因为其还是一个体制内部的运动,即使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也是在国家意识形态的边缘运作,无法建构一个新的思想空间和社会空间。这一局限显然是由周扬等人的体制内身份和知识背景所决定的。但新--代的启蒙学者就不同了,他们在身份上不再是文化官员或意识形态专家,基本上处于权力体制之外,是更具独立品格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者;他们的年龄、阅历也使得他们产生了“走出马克思”的强烈冲动,雄心勃勃地准备在西方古典和现代的知识背景上重新建构中国的现代化方案。而在当时,政治意识形态的控制使得体制内的政治言说空间日益逼仄。唯一的突破口只能在体制之外,绕过敏感的体制改革话题,通过文化话语的方式,开辟--个新的思想空间。

这一开始多少有点不自觉的策略性调整,最后产生的结果却具有战略性的意义。作为一场文化的新启蒙运动,不仅要摆脱政治意识形态话语,而且也力图超越学科的知识体制,通过民间的运作方式,在受控的公共传媒夹缝和边缘之中,建构一个跨学科的、公共的思想界。它与传统的理论界以及学术界的区别在于:理论界争夺的是意识形态霸权(思想解放运动基本没有超越理论界的范围),学术界是受国家知识体制控制的学科范围内的专业知识领域。

而新启蒙运动所要建构的思想界,具有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空间”的性质,通过民间的自由论坛或公共传媒,讨论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公共事务。它的民间化(相对于国家意识形态而言)和公共化(相对于专业的学科而言)特征,表明这是一块真正属于公共知识分子的领域。也只有在这样的思想界里,知识分子才成为知识分子,既不是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言人,也不是被狭隘的知识分工所限制的专家学者。这样一个具有相对独立品格的公共思想界,尽管至今没有获得建制的保障,但作为新启蒙运动的直接产物,却在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中历经起伏,顽强地生存下来,并且有了可观的发展。

仅凭这一点,新启蒙运动就足以载人史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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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i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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