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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令纹入口 法令纹入口命运

建筑工地上的生活说来极其乏味,无非是吃饭、干活、睡觉周而复始而已,但那些不甘平淡的人总会找到机会给无聊的人们增添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为过于平缓的生活河流激起许多啼笑皆非的浪花。老葛就是其中之一。

他来自柘城县,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大腹便便,圆圆的脑袋上一根毛也没剩下,小眼睛常常眯成一条缝,细细打量着远处走来的一个人,然后煞有介事地跟身边人说道:“据我看哪,这个人最近要出事啊!”

身边的人常常报以哂笑,质疑说你咋知道,老葛拧眉道:“我咋知道?我会算命,你不信我,你可是要找倒霉啊,我看你印堂发暗,双眼无光,你这两天要有事!”一般人被他一吓,肯定当时就扔下手里的伙计,虔诚地请老葛给他详细说说,接下来老葛就老调重弹,开头先念上几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正所谓:竹影扫街尘不动,荧光烛地草难燃。一轮夜月圆还缺,几点晨星有若无。”然后开始逐句分析,结合此人的面相,讲解他的命理。听的人如小鸡啄米般点头称是,说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要是运气好,包工头不来搅场把两人骂个狗血喷头,那老葛肯定要意味深长地以一句“一笔扫开云汉路,三秋直上广寒宫”结束这次神仙对凡人的诏谕,凡人自然对此感恩戴德。

但也有不灵的时候,有次老葛故技重施时,一个姓赵的大姐正在他边上和水泥。老葛说完你最近有事啊,正等着她叭叭来求自己算命,没想到迎面飞来一坨水泥,正中面门,赵姐扔完水泥还气呼呼地不依不饶,边哭变嚷:“死老葛,王八蛋,你才要出事!堂堂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妇女,你不得好死,我跟你拼了!”众人劝住了赵姐,工头不一会赶到,指着鼻子骂老葛:“老流氓!会几句吃屎的话就冒充有文化!再闹事就滚回农村去!”老葛用手呼啦满脸的水泥,闹了个大花脸,看不出脸色是青是白。比老葛小十几岁的工头愣是把老葛骂得服服帖帖的,赵姐算是解了气。老葛虽然低声下气地给人道歉,但自始至终还是没搞明白:为什么今天的买卖不仅没开张,还把一个平时温顺的娘们给惹恼了?后来才知道,这赵姐的男人前几年得病一直瘫痪在床,随时都有可能没了,老葛恍然大悟道:“哎呀,看来不是我算的不准,是这妇人之流心胸狭窄,听不得仙家真言,还差点坏了我的名头,以后本仙坚决不给妇女算命!”

老葛自此得了一个外号叫“三不算”,这一不算的就是妇女,二不算的就是脾气暴躁的莽汉,三不算的是聋子。算命只是老葛的业余爱好之一,老葛最爱的是歇工的时候,跟大伙在工棚里打牌、喝酒。别人打牌只是抓牌、出牌、输了或赢了,老葛不是。老葛管抓牌叫“摸彩蛋”,摸得好是祖坟冒青烟祖上积了大德,摸得不好是昨晚梦里打了玉帝今天遭了报应。他出牌时说的俏皮话至今还在工友们之间流传着:出炸弹叫“蹦个坑”,杀对方牌叫“放挺”,被对方杀牌叫“马失前蹄”,和对方杀的难解难分叫“乌龟咬王八——死不松口”,出大牌叫“扔个原子弹”,出小牌叫“挠挠痒”,不出牌叫“当缩头王八”……老葛赢牌的时候请客是自不必说,说话的声音也要比往日洪亮,俏皮话比往日还要多,还要推陈出新,牌场的气氛被老葛带动得像是一群打了胜仗的将军们在分丰厚的战利品一般热烈,连输掉的人都跟着兴高采烈,农村人嘛,打牌也是图一个热闹,其实根本不在乎输赢。老葛输了牌不输人,即使输也要输的有光彩,有脸面,还要说上几句热闹话,让赢的人心甘情愿掏腰包请大家喝酒。工地上难得喝一顿酒,平时赶工的时候得起早贪黑,早上六点钟起床,晚上下工吃完晚饭已经七点多了,没有电视,累的一身酸痛的农民工们各自冲洗完毕,钻进工棚里就呼呼大睡,鼾声四起,六月里大热天也不用支蚊帐,更不用点蚊香,随便蚊子叮咬,也不会影响睡意。因为缺料或者极端天气,歇工也时有发生,工友们没有别的娱乐活动,白天在工棚里打牌,晚上就出去找小馆子喝酒。老葛在工地上出了名的酒量好,扬起脖儿灌一瓶啤酒像灌凉水一样随意,五十二度的白酒能喝一斤多还不倒,几乎没有人敢跟老葛拼酒,所以老葛很少喝醉。

每次喝酒都醉的一滩烂泥似的人是来自宁陵的老邬,老邬其实才三十出头,瘦高个,平时木头木脑,寡言少语,长得又老相,乍一看跟四十多岁一样。老邬不喝酒的时候三脚跺不出一个屁来,只知道闷着头干活,也不会打牌,只会围观牌场看热闹,别人笑的时候,他跟着咧嘴“呵呵”,好事者问他笑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工地上从来不缺这种闷葫芦——从农村来的只会干活拿钱回去孝敬老婆父母的睁眼瞎、假哑巴大有人在。就这样一个闷葫芦,一旦两瓶啤酒或二两白酒下肚后,立马换了一个人一样,开口就要找老葛算命:“老葛啊,你给我算算命啊,看我邬广升命里有没有儿子啊,我他妈三十好几了,家里还没有个带把的孩子啊,养了两个丫头片子!呜呜呜!”

老邬悲从中来,伏案痛哭,滚烫的泪珠就顺着脸颊落下来了,大家伙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这个货还会唱这出。“老葛啊,你整天这么潇洒,那是因为你儿女都已经成了家,你都抱上孙子了,你现在也就是挣两个零花钱,你不愁将来没有人养活你,是不是?我连个儿子都没有,你说我还干个屁啊,没有奔头啊,老葛你算算,我命里有没有儿子?”说罢,老邬将挂着眼泪和鼻涕的四方大脸伸到老葛面前,几乎快贴到了他的脸上。

老葛不慌不忙地用手推开了老邬的脸,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说道:“算个球,我哪会算,我那都是跟我们村里杨半仙学的,全是蒙人玩的,我要是能掐会算,我还能在工地上撅着屁股搬砖?!晒得跟非洲人一样,我早他妈算出彩票的中奖号码,拿钱住高级别墅,开敞篷跑车,睡漂亮女人去了,谁还跟你们这群乡巴佬一起喝酒吹牛啊!”众人大笑,老邬却并不死心,每次喝醉总要缠着老葛算命,而老葛不是拒绝,就是趁机灌酒,直到他醉的不省人事才完。老邬的命确实很难算,尤其是他喝醉的时候。有次他醉醺醺的闹腾到半夜,就是不肯睡觉,他说自己心情不好,执意要坐升降机到二十楼去吹风,众人骗他已经搬工地了,没有二十楼了,他方才罢休;又一次他喝醉了,被另一个醉鬼怂恿比赛用拳头开砖,他被要求先来,只见他卯足力气“啊”地叫了一声,一拳砸在底下架着两块砖的砖头上,砖头应声裂成两半,他的手背划了个口子,鲜血直流,而另一个醉鬼见状耍赖睡觉去了,他又气又急,非要那货也开一个砖才行,众人有的给他包住受伤的手,有的哄了他去睡觉,有的笑着骂始作俑者混账;还有次喝醉后,他在酒馆外随地小便,跟发现他的老板娘由口角发展到肢体冲突,第二天醒来发现脸上多了几道红色的抓痕,还跟人说自己昨晚遇到了鬼压床。

老葛明白老邬因为没有儿子心里憋屈,私下里跟老邬说你别瞎胡闹了,你想生儿子,就去把你老婆接到省城来,在工地这附近租间民房,让你老婆在这生,不用怕被抓到,等孩子出生了再交罚款不迟。老邬担心万一再生个女儿,老葛说要是再生了女儿,你老邬就死了要儿子的心吧,女儿一样可以养老,别再喝完酒跟个娘们一样磨叽了,笑死个人。

老邬听了老葛的话,果真把老婆接到了工地,两个女儿扔给了爷爷奶奶。刚来的时候,老婆还在工地上打了几个月零工,肚子渐渐大起来,行动不便的时候,就在出租房里安胎了,三餐由老邬去送。

这天下午六点多,下完工,老邬去给老婆送饭,顺着铺满砖渣的路向工地外面走,迎面碰上了同乡范老三。

“范大哥咋去了,今天没看到你干活?”老邬和他关系不错,两人谁有活干,彼此常常招呼对方。

“俺没啥,你这是给弟妹送饭啊,大肚婆不能光吃这个,记得买几个鸡腿,加加营养。”范老三苍白的脸上挤出个笑容。

“恩。”老邬点点头去了。

范老三今年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原本壮实的身体近来却渐渐瘦的不成人形,合身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像披在木头架子上一样显得异常宽松。他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工棚,坐在了自己平时睡觉的一块破门板上,其他人下工吃饭还没有回来,低矮简陋的工棚里只有老范一个人。

“范老三,俺跟着你,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妻子的临终遗言又在耳边回荡,他扬起苍白的脸,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张望,没有人。妻子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让老范惶惑不已。他最近常常听到妻子的声音,有时在他干活的时候,忽听到妻子“唉”一声重重的叹息,他原地愣在了那里,直到旁人大声呵斥,他才回过神来;有时在深夜里,他在梦中听到妻子的质问,“范老三,你答应俺的事做到了吗,你照顾好俺的光儿了吗?”

他一身冷汗的坐起来,看到工棚里四仰八叉地睡着工友,鼾声此起彼伏,外面月华如水,没有一个活物的影子,长夜如此漫漫,他躺下却再也无法安眠。而今天上午从医院出来,他正在等公交车的凳子上坐着抽烟,忽然又清晰地听到妻子的话,“老三,等俺死了,你可要照顾好光儿啊,不要因为他傻嫌弃他,这样俺就可以放心的去了。”

他右手夹着烟,正要往嘴里送,听到妻子的声音,手的动作僵住了,半天没有动弹。他记起她说这句话时的场景,她躺在病床上,身体瘦成了枯骨一般,肚子被腹水撑得皮球一般圆,她说完这些话就流泪了,泪水从几近干枯的眼窝里渗出来,而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她。他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想起了光儿,光儿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脑瘫儿,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嘴眼歪斜、大小便不能自理,十几岁还不能站立,注定是一个活累赘。这累赘就在父母爷奶的肩膀、怀里、背上一天天长大,累赘的性质一秒也没变过,而且越来越重。

终于在妈妈去世后第二年,害了一场肺病,解脱而去。光儿死的时候,范老三不在身边,后来孩子奶奶告诉他光儿先得了感冒,起先症状不明显,只是打打喷嚏,流些鼻涕,因为他平时就满脸鼻涕,所以根本没人察觉,晚上发起了高烧,才急忙送到余庄诊所里打吊瓶,诊所大夫说孩子有转肺炎的迹象,还是转到大医院去吧,奶奶自作主张说再看一天吧,大医院花费高,能省就省点吧,没想到后来真的转成了肺炎,药石无效,一命呜呼了。

范老三没怪老人,在农村遇到这种事,十个有八个会这么处理,孩子的夭折是命,尤其是光儿活着根本没有活着的味,还不如死掉赶快去投胎轮回。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光儿,但又觉得老天爷现在已经惩罚了自己。公交车不知怎么还不来,他等的不耐烦了,扔掉了烟头,起身从候车的人群中间穿过,走上了一条人行甬道。转了个弯,他走进了人民公园,找了个无人的长凳,坐了下来。

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前额像被马踩过一般剧烈地疼,空空的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他赶紧从口袋的药包里掏出一颗止痛片,放入口中囫囵吞下,仰脸坐在凳子上,等待着痛感的离去,公园里的灿烂阳光、撩人微风、粼粼湖面、如茵绿草都与他无关,他此刻正陷在自己的地狱里。

吃完饭冲洗完毕的工友们陆续回来睡觉了,范老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到老葛打着赤膊,腆着大肚子从外面进来。

“范老弟,你的气色不太好啊,没去医院看看?”老葛眯着眼睛问道。

“老毛病了,这辈子都离不开头疼了,还好有这个。”范老三举着一颗止痛片说道,“痛了就吃一颗,这玩意管用着那,也不贵,咱也吃得起。”

“不能老吃这玩意啊,有病还是得看病。”老葛说,“我看你印堂发暗,法令纹入口,这叫腾蛇入口,范老弟,你这是——”

“去球!你又要来蒙人哩,快睡你的觉去!”范老三摆摆手打断他。

老葛无奈地摇摇头走了,嘴里嘀咕着:法令纹入口可不是好相,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啊,我这回是真看出来了,反倒不信了。

不一会工棚深处就传来老葛震天价的呼噜声,其他人的呼噜声也不甘示弱,渐渐工棚变成了池塘一般,“蛙”声四起。

范老三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往他只要不头疼,倒头就入睡了,今天没有干活,身体不乏,还有些余力支撑着清醒的大脑。他听着老葛的呼噜声,心里着实羡慕老葛,他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成了家,生了娃,父母也都过世了,老葛现在真的是浑身轻松,挣俩钱能花就花,就指着儿子养老了。

在农村人眼里,老葛就是命好的人了,他范老三比不了,他的儿女都还小,父母都年过七十,都还要靠他养活,何况他还欠了一屁股债,肩上的担子还很重,他不会给人算命,不能用三言两语唬住人,甚至不能说出几句能上台面的话来,他更不会打牌,更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俏皮话,论喝酒,范老三的酒量要排倒数,他喝醉了就睡,甚至不能像老邬那样耍耍酒疯。老邬他也比不了,人家年轻,能吃能抗,踏实能干,现在全心全意盼着生儿子,也算活得有奔头,虽然平时窝窝囊囊,喝完酒可是耀武扬威啊,也算好汉一条!可是他范老三四十好几,清醒时与喝醉酒,都是一个熊样!在这工地上,谁不认识老葛啊,工头虽然骂过老葛几次,但也有事没事找老葛拉呱拉呱家常,还是拿老葛当回事的,就连平时闷声闷气的老邬在耍了几次酒疯之后,众人也都高看一眼,可是谁买他范老三的帐啊!他太老实,太普通,在人堆里根本没人认得出来,工友们几乎叫不上他的名字,工头平时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巴不得被工头当众骂一顿呢,这样范老三也算是跟工头打交道的人了!他巴不得自己能酒后耍一会酒疯,让大家记住他范老三也是有脾气的人!可是那怎么可能呢,他想到今天下午遇到工头的情形就明白他做不到老葛他们那样。

下午他在公园里醒来,头昏沉沉的,一个环卫工人以为他是个死人,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呼吸,就连忙推醒了他,他伸个懒腰,也不说话,径自走出了公园。他坐上公交车,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工地。刚走到工地外头,正遇上工头外出,他连忙迎上去递上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一只手捂着火给工头点着烟。工头眯着眼睛,吐出一个烟圈,说道:

“咋回事啊,从外面回来啊,没干活?”

“俺今天那个有点事,告过假了,还有,俺家里有点急事,明天想回趟家,您看,俺的工钱能不能算给俺?”

“哦,那好啊,我跟刘会计说下,你明天上午九点到项目部找出纳领钱吧。”说完,工头抽着烟走了,自始至终也没有用正眼看他。范老三觉得这几十年自己活的太失败了,越活越没有盼头,越活越没有精神头,尤其是今天晚上,这种感觉越发地强烈。

这不怪父母,不怪妻子,不怪孩子,不怪头疼,不怪这半年给他看病一直把他的病当偏头疼治的小诊所大夫,这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刚才老葛一定已经看出来了,不管怎么样反正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又能怎么办?他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跟命运抗争。他越想下去越睡不着,坐起身来,就着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的明晃晃的月光,抽完了半包烟,方才有了睡意,范老三的这一天在一片呼噜声中结束了。

省城开往宁陵的中巴车上坐满了人,范老三坐在中间靠窗的一个位子上,脑袋倚在玻璃窗上闭着眼养神。他瘦的皮包骨头的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眼窝深陷,杂乱的头发油腻腻的,浑身散发着汗臭。他竟还穿着在工地上干活的衣服,劣质短袖衬衣皱巴巴的,衣领上厚厚一层油垢,裤子上溅满了水泥点,人造革的皮鞋破损不堪。他的邻座是一位穿着打扮十分得体的中年妇女,被范老三周身的汗味熏得直捂鼻子,撇着嘴生闷气。

他今天早上起得比往常迟些,破天荒跑到街上买了平时舍不得吃的大饼、油条和豆浆,虽然反胃的厉害,他还是把早餐一口气吃掉了,洗了一把脸,把自己的衣物装进一个小包,其余的东西都不带了,他也用不着了,都留给工友们吧。他路过施工区时,朝正在干活的工友们挥挥手算是告别,看见他的人也挥挥手算是回应,正在二楼垒墙的老邬朝着他的背影喊道:“啥时候回来?”可能工地上噪音太大,范老三没有搭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老葛拿着灰抹子,看着范老三远走的背影说道:“喊个屁啊喊!他不会再回来了。”老邬不解,老葛不耐烦地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问个球!”众人都摇头说老葛又在故弄玄虚。范老三走进项目部找出纳领钱,出纳是个二十岁出头刚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她白了他一眼,说:

“领钱要等主管回来签了字才能领。”

“主管啥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知道,你先等等看吧。”

“俺还急着坐车回老家呢,再说俺昨天跟刘工头打过招呼了啊,能不能通融通融啊。”

“你要从我这领工钱,就得等主管回来才行,刘工头答应给你钱,你去找他要啊!”

范老三无法,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只好强压着怒火,在项目部门口的水泥地上席地而坐,边等该死的主管边环顾工地打发时间。远处站立着十几幢还在施工的楼房,起重机、吊机巨大的身影站立在楼房之间,那些都是十五层的住宅楼,工友们都还在里面流着汗,而他范老三此时此刻却置身事外像个观光客;近处堆积着沙子、水泥,还有搅拌机等机器随意地停放着,这些物件范老三再熟悉不过,这十几年范老三都在跟它们打交道,而现在范老三却觉得它们是那么的陌生;进出工地的车辆扬起路上的黄土迷了人的眼睛,他瞪大了双眼就是看不到主管的宝马车进来。苦等了三个小时,范老三才领到工钱,他以最快的速度往汽车西站的方向赶,顶着六月里毒辣的大太阳,在马路边登上了回乡的中巴车。

“范小亮,你会去三中读初中吗?”半睡半醒的范老三忽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说话的人。

车子正缓缓驶离市区,窗外是忙碌的世界,忙碌的人们为了生计在四散奔走,车内的乘客都各自坐在位子上,没有人说话,只有前排一个婴儿在不安分地大哭。是谁呢,谁在对他说话,他没有听清楚字眼,只是觉得这话语很耳熟。“范小亮,你会去三中读初中吗?”这声音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他这次不费力气就听出是她的声音,没错,章芳,小学五年级的同桌,这句话应该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日章芳跟他说的。范老三现在对这种幻听已经习以为常,不过之前他听到的都是妻子的絮叨,这次从记忆中沉滓泛起的却是章芳——一个他以为已经完全忘掉了的女人。记忆的阀门打开了,那些往事就不再受人控制,蓦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那时候,范老三还是十四五岁的范小亮,瘦高个,年轻帅气,双目有神,三七开的偏分头每天都梳的整整齐齐,虽然衣服大多都打着补丁,脚上穿着千层底黑布鞋,背着妈妈亲手缝的书包,但没人觉得丢脸没面子,因为大家都是一个样子,没有谁比谁家境好太多。在和庄小学上五年级的范小亮每天上学都精神抖擞,上课时腰板挺得笔直,学习成绩一直保持班级第二的排名。范小亮的名次一直是第二,第一名就是章芳,她是范小亮的同桌,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好看的时候,更不用说她的瓜子脸、白皮肤、大眼睛、黑辫子、细腰肢了。

她跟范小亮做了一年同桌,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知道她家住在隔壁村子,家境不太好,放学后还要帮父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还要喂猪、下地拔草、喂鸡,她知道他家就在和庄,家里有哥哥、姐姐,哥哥老是欺负他,姐姐对他也很凶。两人学习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倾吐心声,聊做安慰。转眼间,小学就要毕业了,升学考试来到了眼前,那个时候张弓镇上有两所中学,镇中和三中,只要考试合格,学生可以自主选择就读的中学。

一个晴朗的午后,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风儿轻轻地摇动树叶,悬挂在梧桐树上的铁铃铛——用来敲上课铃、下课铃——的细绳微微地摆动着。正在看书的章芳侧过脸,小声地问道:

“范小亮,你会去三中读初中吗?”话语温柔又略带急切。

“应该会的吧,班里同学不都是想去三中嘛,咋了?”同桌正在做一道难解的题目,头也没抬地回答说。

“没事,俺随便问问。”章芳又转过脸看书了。

车里不知谁的山寨手机响起了动感轻浮的音乐,范老三的记忆被拉回到了现在。啼哭的婴儿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车载电视上播放着影星成龙主演的动作电影,窗外是急速后退的风景,楼房、田野、人群、树林,一幕幕的退去了,就像这些往事,终究都会在人生的路上退去,遍寻不着踪迹。

小学毕业后,范小亮就再也没有见过章芳,他的姐姐自作主张偷偷到镇中给他报了名,说什么镇中的教学质量比三中好,范小亮气的好一段时间不搭理她,他也不好意思去跟章芳解释。范小亮上了初中后成绩一直上不去,初二时辍学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去了。

他听说章芳初中也没毕业就辍学去广东的电子厂里打工,再后来她自己谈了个对象,虞城县人,领回家来给父母看。她父母嫌对方比女儿大几岁,不同意女儿的婚事,谁想到章芳私下里跟对象同居了,肚子都搞大了,父母都是传统观念极强的人,当下就要打死这个不孝女,后经人劝解,才勉强同意了婚事。章芳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开始几年还算幸福,女儿四岁时,章芳出车祸不幸去世了,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她男人在她死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吹拉弹唱地娶了一个女人进门,章芳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听说后堵在男人新房门口破口大骂,男人放出外孙女做挡箭牌,老头抱起吓哭的女娃说:“妮不哭,你爹做了坏事,老爷要骂他,妮妮乖,老爷不骂,妮不哭啊,老爷骂人,妮不要听啊。”

女娃果然不哭了,老头就骂了一整天,将男人的十八代祖宗、九族亲属骂了个底朝天,男人吓得连门都不敢出,这件事成了十里八村的人们当年度口口相传的热点新闻之一。

经过好几年在工地上摸爬滚打、风吹日晒,年轻的范小亮终于变成了范老三,皮肤黝黑,身材壮实,只是终日沉默寡言。

经过媒人说合、父母聘礼,他娶了结发妻子,生了三个孩子,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过上了踏实紧巴的日子。因为老二光儿先天残疾,妻子身体也不好,看病吃药都要花钱,范老三农闲时节必须进城打工贴补家用,他当过保安、开过拖拉机、挖过煤、捡过破烂、收过旧家电、跑过堂,为了生计,什么吃苦的营生都干过。

家庭的重担让他无法再关心除了赚钱养家之外的事情,很快就将章芳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偶尔听旁人说起才想起以前的老同学。他不只忘了章芳,以前的玩伴、要好的同学,这几年渐渐地都不联系了,范老三混了十几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不像村里的同龄人,有的跑运输发了家,有的盖房子揽工程,有的大学毕业在县里当官,只有他范老三混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农村现在只讲钱,你没钱,谁会多看你一眼!这几年,范老三先是死了妻子,接着死了儿子,亲戚朋友因为借债都像躲瘟神一样避开他,也不见有哪个同学朋友上门叙旧,哪怕就是看一眼,哪怕就说句面子话,没有!范老三觉得他心里一直对章芳有愧疚,不然也不会冷不丁忆起早已尘封的往事,那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失信于人,虽然对方并没有当面问责,或许根本就没有许下承诺,但他想起章芳还是感到莫名的失落。

山寨手机的大喇叭还在继续响着,一个嘹亮的女声在欢快地歌唱着什么,电影进入了高潮,成龙扮演的好人和坏人进入了最后的对决,电影里好人历经磨难最终都会成功翻盘,而现实里好人却命如草芥,挨了一记生活的组合拳之后就再无还手之力,只能满场乱转,最终倒地认输。范老三看了一会电影,头疼又隐隐的开始发作起来,前额像被人用斧子劈开了一样疼,胃里的汁液在翻滚,一阵恶心袭来,范老三胸口发紧,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摸出一颗药来吞下。

邻座的中年妇女实在看不下去了,抬起肥大的屁股离开座位,坐到刚刚腾出的空位上,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为自己摆脱了身边的恶心肮脏鬼而暗自庆幸。

范老三昏睡了几个小时,醒来时车子已经到了睢县,车上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那个中年妇女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下车了。现在离家已经很近,范老三反而觉得车子应该再开上几个小时,他不想那么快见到家人,他不想回到残破的家里,但车子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滚滚的车轮载着范老三驶向了和庄。

车子在路边停下,范老三夹着包下了车,低头顺着一条小路走进了和庄。已是黄昏,西边的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天色已经暗下来,村子里楼房林立,看不到人影。小路两边原是一片槐树林,现在槐树被人连根掘掉了,地上留下一个个圆坑,路也变得不平,他几乎全程踉跄着走完了小路。

左拐上了一条大路,大路更加不平坦,和庄村民要求修路要求了几年,在村长的领导下始终没有修成,村长吃肉喝酒吹牛样样在行,就是办实事不行。眼看着水泥路修不成,村民只好自发用砖头、灰渣、黄土垫了路面,经过车碾、人压、下雨冲刷浸泡,现在路面是沟壑纵横、砖块嶙峋,别说车轱辘,人走起来都觉得费劲。路上没遇到什么人,范老三从高大的楼房、贴着瓷片的平房、刷着红漆站着石狮子的大门前走过,像一只过街老鼠沿着墙根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前,到家了。

红砖砌成的院墙不高,有几处砖块不翼而飞,豁着几个缺口,木质大门表面的黑漆已经起皮,底部裂出了几条缝隙,几间灰瓦灰墙的起脊房屋挤在两边邻居家的楼房之间,像一只癞蛤蟆蹲在鸡群里。

范老三看门上挂着锁,知道孩子们可能还在前院奶奶家没回来,他早弄丢了大门钥匙,只好去前院找他们。前院的院落、房屋只是规模比他家小一倍,一样残破不堪。他很快走到了前院,一走进院子,就看到他的大女儿、小儿子正在屋子里坐着看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母亲在厨房里洗涮,父亲不在。

小儿子洋洋看到爸爸回来了,赶忙迎了出来,“爸爸回来了!奶奶,俺爸爸回来了!”洋洋兴奋地叫个不停,扯着范老三的手,大女儿玲玲接过他手中的包。奶奶听到声音,端着水盆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自己的小儿子满脸胡须,面容憔悴,穿着邋遢,瘦骨伶仃,正站在两个孩子之间咧着一口黄牙的嘴笑着。

“娘,俺回来看看,待两天就走。”儿子对她说。

“亮子,你这是咋了,头疼病又犯了?明天去医院查查吧,先别去干活了,去好好治治你的病。”母亲到底吃了一惊,手里的盆子差点掉了。

“没啥,睡两天觉就好了,俺爹干啥去了?”儿子故作轻松地说。

“刚吃完饭就出去了,估计找老头吹牛去了,他腰病犯了,又没钱买膏药,这几天晚上疼的直哼哼。”母亲皱着眉头说。

“俺哥在不在家?”

“他在县城赁了房子,开了间门市部,这两天都没看见人,估计明天会回来。”

范老三进屋坐下,玲玲和洋洋端来剩菜和两个凉馒头,他勉强吃下。洋洋今年七岁了,从小性格木讷,见到生人胆怯得不敢说话,上学时没少受人欺负;玲玲已经长成十四岁的少女,初中二年级,乖巧的玲玲早已经学会帮助大人分担家务,洗衣、叠被、扫地、下地干活,力所能及的事情,她都会抢着做。

范老三吃完饭又坐了会,还是不见父亲回来,他塞给母亲五百元钱,就领着两个孩子回去了。范老三进到自己屋子里,看到家具摆设虽然陈旧,但都一尘不染,红砖铺的地面也很干净,这多亏了女儿辛苦操持这个支离破碎的家。范老三外出打工的时候,姐俩没开伙,午饭和晚饭到奶奶家吃,晚上带两个馒头回来,留着第二天早上就着豆仁酱当早餐。

漆黑的的夜晚,无月无星。范老三等姐俩睡下后,一个人坐在堂屋门口抽烟,他毫无睡意,这半年来被头疼折磨的够呛,甜美的睡眠无疑成了一种奢望。他看看这屋子,这院子,都到了要翻修的地步,可是哪有钱呢?自己的孩子过年都不能买一两件新衣服,包顿饺子都要捡便宜的碎肉买,他范老三这几年挣的钱都不够还妻子、儿子看病欠下的外债,哪还有钱呢?他想起,那天在医院里医生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你这个病现在确诊了,要抓紧时间动手术,耽误不得啊!”

“大夫,这得花多少钱啊?”他惶惶地问。

“你先回去准备十万吧。”医生看着他吃惊的表情,补充说,“最少五六万总要的。”他当时没说话,把诊断书揣进裤兜里,出了医院。他想起他出门时看到医生愕然的表情不禁笑了,笑他没有见过不怕死的人,但想到他的两个孩子将要变成孤儿,失去了母亲的关怀,又要永远失去父亲的疼爱,他伤心欲绝。

“范老三,俺跟着你,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妻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向着黑暗的虚空努力地张望,然后徒劳地闭上眼睛。他想妻子一定在责怪他没有照顾好光儿,光儿已经没了,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连洋洋和玲玲都要丢下不管了,他要把这个家完全抛弃了,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妻子和光儿?“范老三,俺跟着你,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又来了,这声音在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范老三痛苦地抱住了脑袋,心里祈求妻子别再说了,他也不想轻易抛弃孩子和这个家,他决定明天去找哥哥借钱。夜深了,范老三和衣躺下,怀着微渺的希望和不安的心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天在不知谁家公鸡的夜鸣中结束了。

范老三的哥哥外号范大款,村里人起的,他刚满五十岁,身材微胖,个子不高,肥脸庞,粗眉毛,小眼睛,高鼻梁,大嘴巴,嘴唇肥厚。他生的眉精眼企,一看就是白手兴家之人,小学没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闯荡,他脑子活络,能说会道,善于钻营。十几岁在屠宰厂拽过牛尾巴,因为偷牛杂碎被赶了出来;在工地上搬过砖,夜里偷钢筋时差点被抓住趁机溜掉了;在小旅馆当过保洁员,每天下班偷洗浴用品回去卖;当卡车司机竟倒卖起老板的货物;做饭店的采购员学会在菜的斤两和价格上做文章里外骗钱;他入过湖北鄂州的传销窝点,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竟骗过传销头目全身而退;在深圳与人合伙做生意,诓了别人的本钱,逃回了老家,从此再不去深圳。

他这些年如此折腾确实挣了不少钱,但他和老婆都不善于理财,吃喝穿戴都不知节省,加上自己的弟弟家里常年有病号需要接济,所以他现在也爪干毛净,叮当乱响。不得已,他在宁陵县城租了间门面房开店,又不知从哪里进来一批工厂处理的残次日用品和床上用品来卖,他打出招牌:全场商品无论大小均是十元。农村人贪小便宜的心理作怪,每天都有很多人到范大款的店里买一堆用不着的东西,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去。范大款赚的盆满钵满,本该每天乐得合不拢嘴才对,但他为自己儿子的婚事烦心,一天到晚拉长个脸。他大儿子伟与隔壁村的女娃订婚两年了,因为自家的婚房没有盖起来,婚事被一拖再拖,他下决心明年春天一定要把房子盖好,好把儿媳妇娶进门,自己也能尽早抱上孙子。

这天他在店里忙完,从县城回到家里时天都黑了,刚到家,他的肥老婆就把他拉到一旁说:

“老三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我咋知道?我刚从县里回来,还没见过他,回来就回来呗,还咋着。”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今天来找过你一次,俺说不在,他就走了,俺给你说,看他那样,八成是来借钱的!”

“他来借什么钱?他欠我的钱还没还呢,再说,他害病的老婆儿子都死了这么多年,洋洋和玲玲也没听说有病啊,还来借什么钱!”范大款琢磨不透弟弟的行为。

“那谁知道,你摊上这么个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要不是借钱给他,咱们儿子早就结了婚了,孙子都得会走路了!俺早就说,把钱给了他也治不好他老婆的病,还要害好人跟着受罪!”他老婆的三角眼倒竖起来,愤怒的大圆脸上连雀斑都一粒一粒跟着颤动。

“好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人家又没说是来借钱,你还不让人家来串门啊。”坐在椅子上的范大款瞪了老婆一眼。

“俺可不管,俺跟你说,你以前借钱给他就算了,现在咱儿子盖房子正需要钱,房子要是盖不成,你儿子的婚也就结不成,到时候再给你二十好几的儿子说媒找老婆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他要是来借钱的话,你千万不能再借给他,你要是借给他一分钱,俺可跟你没完,以前闹归闹,这次俺可是说真的。”说完,老婆扭着屁股回里屋了。

范大款想到自己的弟弟这十几年遭遇的变故,心里多少有些同情,但又觉得弟弟的脾气太倔,太较真,谁的话也不听,不肯跟着他发财,偏去卖苦力,挣不到钱,治不好老婆儿子,还要连累他范大款,他借了那么多钱给弟弟,也没落下什么好,反而弟弟跟自己老婆的关系越来越僵,唉,娘们家说的闲言碎语你又何必当真呢?

正想之间,听到大门口范老三的声音,“哥,你回来没?”“在家哩,进来吧。”范大款并未起身,只轻轻地喊了一嗓子,老婆从里屋伸出头来,做了个表情——记住俺说的话——给他看,又把头缩回去了。范老三走了进来,倚着门蹲下,黑瘦的范老三看着倒像是满面红光的范大款的老父亲。

“哥,听说你在县里开了个门市部?”范老三边掏烟边说。

“嗯,不想外出打工,只能在家找条挣钱的门路,你咋回来了,工地没活了?”范大款斜着眼瞟了弟弟一眼说。

“工地上这两天没活,抽根孬烟。”弟弟抽出一根烟递给哥哥。

“我不吸!戒了,最近老咳嗽,恁嫂子不让抽。”哥哥把烟推开了,弟弟点了一根烟抽起来。

“哥,能借俺点钱不?”弟弟低着头说,脏兮兮的大脚趾头使劲搓塑料拖鞋。

“借多少啊?”

“至少五万。”范老三懦懦地说。

“五万!太多了,我一时半会可拿不出那么多钱啊,老弟啊,你把恁哥这当银行了啊。”

“能不能帮我凑凑,俺有急用。”范老三头垂的更低了,“哥,求你了,俺求求你,俺这是最后一次跟你借钱了。”

“我不知道你要钱干啥,反正你肯定有难处,我要是有,我二话不说就给你,问题是我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我这有三千块,你先拿去花吧。”范大款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没有五万……四万也行……哥……求你了……”范老三自言自语般说道。

“老三!你可不能这样,以前你老婆儿子看病问我借钱,我哪回不借给你了?我说了我现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你要是想钱花,就想办法去挣,不行就跟着我干,不要管你嫂子,我说要带你做生意就一定带你做生意,做生意来钱快,你一天到晚累的跟孙子一样才挣多少钱?几万块也能挣回来,但今天你非要我给你拿出几万块,难道我会屙钱不成?”范大款有些急,他看着眼前瘦的干巴巴的弟弟,怀疑弟弟学坏染上了嫖娼或者吸毒的恶习。

范老三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抽烟,范大款气的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弟弟。

沉默。

一支烟很快抽完了,范老三捻灭烟头,丢在地上,对哥哥说:“那算了,我走了。”起身走了出去。

“废物蛋!没材料!倔驴!活该一辈子受穷!”范大款对着弟弟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道。

范老三走出哥哥家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他摸黑回到家里,孩子们已经睡下了。他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房间,眼含着热泪注视着熟睡中的两个孩子,尽管有蚊子骚扰,他们还是睡得那么安详,呼吸均匀,仿佛在做着什么美梦一般,他忍不住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半个小时后,他轻轻地退出了房间,掩好了门。他在堂屋门口坐下,点上一支烟,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他想起今天早上他为孩子们煮了稀饭,洋洋喝了两大碗后,对爸爸说:“真好喝,爸爸你能不能天天给我们煮稀饭啊,馒头太硬了,不好吃。”懂事的姐姐纠正他说:“傻瓜,爸爸要出去挣钱啊,不然我们哪来钱上学。”他心里像盛着一锅沸水般难受,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两个孩子吃完饭欢天喜地去上学去了,他中午去了一趟哥哥家,吃了刻薄嫂子的闭门羹,他其实不恨嫂子,他只是厌恶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她鄙弃的眼神、吝啬的行为、阴阳怪气的语调。他回家坐了一会,头疼又发作了一次,他吃了药,休息了会,决定出去走走。

他要去看一下同村的郭青峰,郭是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之一,为人老实可靠,本来郭在外打工挣钱,老婆在家带孩子,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年正值春节,大年初二那天,郭和他一个亲家在家喝酒,喝到兴致处,两人商量去逛镇上的庙会,郭载着亲家骑着摩托车就出发了,老婆想拦没拦住。

两个醉鬼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在去镇上的柏油路上,一头撞到路边停着的一辆电动三轮车上,三轮车上坐着一个妇女带着四五个走亲戚的小孩,妇女和小孩全被撞飞落到长满麦苗的庄稼地里,吃了一嘴的泥土,都受了轻伤,郭和亲家则飞起来重重摔到路面上。他俩都受了重伤,郭伤到脑袋,落下后遗症,成天脑子迷迷糊糊而且说话口齿不清,而亲家伤了一条腿,成了瘸子。两家人因为赔偿款和医药费分摊问题,吵了几次架后再也不来往。范老三在郭家看到了郭青峰,他人比以前胖了许多,不过气色也不见得好,头发脏乱蓬松,胡子拉碴,穿着拖鞋背心裤衩坐在地上玩蚂蚁,郭抬头看到范老三,站起来手足舞蹈地“呀呀”乱叫,郭的媳妇对范老三说,“他还记得你,要不然不会这么激动,就是不会说,早几年还会说话,现在已经只会叫唤了,唉!”郭家的院子也很破败,墙角院边堆满了垃圾破烂,地上一摊摊鸡鸭拉的青屎,散发着臭味,郭妻就是靠着这些鸡鸭的蛋来换钱维持生活。

“有没有带青峰兄弟去大医院看看?”范老三问她,郭又蹲下去玩蚂蚁。

“前几年去省城人民医院看过,医生说是脑子受损,唉,反正不好治,在医院住了十几天,花光了钱,只好回来了。这几年就这么在家待着,原来还能帮我做事,你瞅瞅现在,又傻又疯,还不会说话!”她无奈地说。

“身体其他没啥毛病吧?”范老三问。

“其他没啥,就是脑子不好使,疯疯癫癫的,手脚都好,有时候跟他说通了,他也能帮我搬东西。”她看着郭,眼里含着神情。

范老三没再说什么,临走时拿出二百元给郭妻,她拒绝了几次,见范老三执意要给,方才收下。

“要说家里不缺钱,那是瞎话!我一个女人支撑这个家太不容易了,这么多年根本没人管我们啊。”郭妻哭了,“但是,范大哥,听说你也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啊。”

范老三中午回来给孩子们做了一顿午饭,下的汤面条,打了几个鸡蛋。洋洋又吃了个饱,玲玲吃完饭,帮爸爸刷了锅。范老三在厨房里装作若无其事地教玲玲做饭,怎么淘米,怎么烧火,怎么煲粥,怎么和面,范老三唯恐遗漏了什么,事无巨细,一时间都说给玲玲听,女儿有点跟不上爸爸的思路,说道:“爸爸,你一下子说这么多干嘛,有空你再慢慢教给我吧。”范老三停住了,笑着说:“爸爸怕来不及,过两天又要去干活。”

范老三下午又去看了父母,父母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年轻时出力过度的父亲因为腰疼躺在床上休息,范老三安慰了几句,父亲叮嘱他要好好干活。母亲在水池边洗衣服,范老三要帮忙,倔强的母亲不让,她要儿子抓紧去看看病,别拖出个好歹,范老三说过两天就去。

“爹,娘,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范老三说完离开了父母家。

回忆停止了,范老三绝望地在黑暗中一支一支地抽烟,“范老三,俺跟着你,可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啊。”妻子还在说话,范老三心里对虚空中的妻子说俺已经尽力了,俺没有办法,能借钱的人以前的债还没还人家,俺实在没脸登门,俺没跟俺哥借到钱,俺姐夫的钱更借不出来,上次俺姐以死相逼他才肯借那么一点,这次想都别想了,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啊。俺即使借到钱,也不一定能治好俺的病,花光家里仅有的一点钱不说,还要背上几辈人还不完的债。俺不能照顾洋洋和玲玲,不能报答父母的养育大恩,将来还要成为他们的累赘。范老三的泪水又流下来了。他感觉每次头疼都比上次要更加厉害,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多,他感觉疾病马上就要占领他的身体,把他变成一个肉包袱,压垮这个不堪一击的家。对不起,孩子,对不起,爹娘。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一切发生。他从床底下翻出一根细绳,试了试够结实,团好放进了裤兜里,把门带好,悄悄地出了门。

夜色正浓,村落陷入一片静寂的黑暗中,白天辛苦奔波的村民而今在睡梦里继续追逐着金钱,全然不知外面发生的一切。范老三顺着大路朝南走出了村子,一路上引得警觉的看门狗一阵乱吠,范老三全然不顾,一直朝南走,走进了田野里。地里的玉米苗已经长到半人高了,近看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怪兽悄无声息地集结,偶尔有几只鹌鹑惊叫着从地里飞走,田野里充斥着草木的草腥气,下过晚露的空气很是潮湿,草丛间的夏虫起劲地鸣叫着。

他认出自家的地,拐进了玉米林中,也不顾玉米的叶子边缘刮刺人的肌肤,露水打湿了衣服,向前走了五十米,就看到一处土坟,坟上杂草丛生,坟边上长着一棵歪柳树。他在坟边站住,对着坟头喃喃说道:老婆,儿子,我来了。

他掏出绳子,穿过柳树的树杈,打了个结,绳子围出了一个圈,这个圈就是他的命,他绕来绕去还是绕不过自己的命:从知道诊断结果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注定要做一只吊死鬼。

弯弯的下弦月爬上了东山,借着月光,他恍惚看到老婆和光儿在一个光明的世界向他招手微笑,他闭上眼,抓住绳圈纵身一跳,他的头伸进了圈里,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晃荡着往下坠,脖子被绳子勒得生疼,没过多久,缺氧的脑子“嗡”地失去了知觉,一切都归于平静。又过了许久,身体渐渐停止了晃动,裤兜里还装着那张省城人民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姓名:范小亮,年龄:42岁……诊断结论:脑干恶性占位,血管源性肿瘤待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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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i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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